大憨躲在渔窝棚里,一套《三国演义》看了两遍,再也看不下去了。他不能老是这么躲着,他要回家,他要打算将来怎么办?至少要给爹一个答复,给自己谋一条生路。至于孙家什么样,他也不想知道。但他知道自己想去复习,就得想办法赚到足够的复习费用。这笔钱,父亲孔老二绝不会再给他出。
他得走出老江湾,自己赚钱去。
他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出渔窝棚,登上了王八岗子。
大憨刚迈进门槛,妹妹孔黑妮儿便把一堆衣服摔到了他的脸上,接着便是一串激怒的斥骂:“王八蛋,你还回来干啥?咋不找你孙家那个小妈去,你他妈是溜须不顾命了!你就是把脑袋给人家,人家会嫁你呀?我家你也别来了,给我滚出去!”
大憨愣愣地看着黑妮儿那张黑里透紫,已经扭曲了的胖脸问道:“黑妮儿,你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你他妈的还不明白?你不是相中孙家的大姑娘了吗?我爹白养了你二十多年,到头来还是吃里扒外,你个养不熟、交不透的带犊子!”
母亲去世之后这段日子,大憨在家里挨父亲和黑妮儿的骂是常事。
没有主妇的家庭,就象冬日里没有阳光,凄凉、冷清。但悲痛之余活着的人还得打起精神,继续打发艰难的日子。
前几天,孔老二为了让他这个一向看着就有气的带犊子有点事做,赚两个油盐钱,他在家门口搭了个棚子,每逢初二、十六便杀牲口,摆摊儿卖肉。
可是他这个一肚子墨水的儿子却令他气上加气,火上浇油。
孔老二从外村花三百块钱买了头灰驴,为了让儿子适应未来的屠宰生涯,他决定让儿子初试“驴刀”。试刀之前,他先让儿子灌了二两老白干儿,又把杀牲口的法门连比带讲地告戒了一番,便郑重其事的让儿子上阵了。
哪知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走道驴前端详了半天,举了两次屠刀都没刺下去,最后一刀总算胡乱刺下去了,却刺在了驴的肩膀上!剧痛之下,那驴挣脱了缰绳,跑了。
孔老二给了他一个耳光!
不过在他的记忆中别人骂自己的脏话多得数不清,败家子他听过、下三烂他听过、混帐王八蛋他也听过,只有这带犊子(东北话,私生子或遗腹子随母嫁人,被骂做带犊子),他却是第一次听过。
他被激怒了,因为这不仅侮辱了自己,也侮辱了死去的母亲!
他怒吼道:“你说什么?谁是带犊子?!”说着他狠狠给了孔黑妮儿一个耳光!
孔黑妮儿平常就牲口霸道,现在已经怒不可遏,这一下更是势若疯虎,随手抄起一把杀猪刀,狠命一刺,大憨的手臂顿时鲜血长流,两个人不顾一切地撕打起来……
孔老二又喝醉了。懵瞪着醉眼,看见憨家伙在跟闺女厮打,闺女在尖叫怒骂着:“带犊子……”
孔老二怒了!
多年来积压在他胸中的恶气,一时间都迸发出来了。在他眼前的这个青年,再也不是叫他爹的儿子,而是那匹踢瞎了他眼睛的儿马蛋子,是那个把大肚子女人嫁给他又不许他声张的男人,他不顾一切地抓起了剪刀……
地窨子外面,狐狸的眼睛消失了。
可地窨子里面,躺在土炕上的大憨肚子开始咕咕乱叫。
饥饿感一上来,大憨就想起了朱四丫。
亲事算是黄了。即便没黄,他们两个人也没什么交流。因为大憨明白,朱老三把妹子嫁给他,就像把一件没用的物件做个套塞给了他。不过他知道朱四丫为人老成,他可以不给朱老三面子但却不愿羞辱一个病殃殃的姑娘。他也相信,只要用心治疗,朱四丫的病很容易就能治好。
至于感情,可以慢慢培养。
要说感情,他和颜百灵是自己相处的。可是颜百灵骗了他,他不知道颜百灵已经结过婚,而且还是军寡!
他不是能说能道,善于表达的人。颜百灵找他解释过两回,他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对于颜百灵,他恨不起来可是再也爱不起来。
他卖鱼赚钱就是想带着朱四丫去治病,只要把她的病治好,母亲就能开心的接受这个儿媳妇儿。
可是母亲的烈性脾气,没有给他时间。她无奈地撒手人寰——
他一时的憨劲儿,毁了和朱四丫的婚事。
婚事,他不后悔,朱老三本来就没按什么好心。唯一对不起的还是那个病姑娘。
大憨再憨也能想明白,哪有那么巧的事,自己躲进窝棚她就来了?还给自己包扎伤口,冒险炖汤……
很可能,自己在家和那对父女打起来,朱四丫已经在旁边看着了。
要是没有她给自己治伤包扎,喂王八汤。那自己不是失血而死,也得饿死。
饿,让他打不起精神,更让他无法入睡。闭上眼睛,金星乱闪……
恍惚之间,幽暗的地窨子里旋转着、忽隐忽现的纷乱的金星中多了两点黄绿的光,是两只眼睛!
大憨以为自己眼睛饿得发花了,坐起来惶然四顾。
朦胧之中,缭乱纷纭的眼前似乎有一推团黑乎乎的东西,难以辨清。最清楚的,是那两只黄绿的眼睛。
大憨苦笑道:“哥们儿都落到这般境地,难道还有狐仙降临,跟我演《青凤》么?”
那一团黑却发出一声低鸣,大憨顿时毛骨悚然!
转念一想,死都无所谓,你就是饿狼野鬼又能怎地?他暗暗屈腿,突然一脚踢出去!
那两只眼睛忽然跃到了门口。
大憨鬼使神差一般起身追了出去……
大憨迈出地窨子,就感觉潮湿阴冷的雾气瞬间裹住了全身。雾,在江面上蒸腾而起,如同挂起了一层罩纱,夜航的小船挂着红灯,朦朦胧胧,迷茫一团。而大憨眼中那两盏灯飘飘渺渺、晃晃悠悠,依然在雾中时隐时现。
雾越来越大,越来越浓,遮天盖地,迷漫了整个江湾,分不清东南西北,辩不明四面八方,天地之间只剩一个孤独高大的身影。
阴阴郁郁,那是北极的寒流撞上了南来的暖风,氤氲成茫茫云海垂临大地。那是沉降的云,那是浮动的雨,苫蔽了三江阔野,弥漫了江畔人家。一团团流动的雾气像奔腾的马群,像狂怒的奔牛。看不见起起伏伏的岗坨,只能隐隐听见渔窝棚有气无力的鸡鸣犬吠。
苍茫之下,龙蛇难辨;迷濛之中,皂白不分。
两盏灯一样的眼睛,时停时走,大憨虽然饿的双腿打颤。身处浓雾之中,眼前金星乱闪,只有那两盏灯最为明显,他只是本能的步步紧追。转过狐狸坨子,那黄绿眼镜忽然不见了。他在坨子半腰的一丛臭李子棵子下面忽然绊了一跤,又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