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平地一声惊雷炸响,我惊惧地发颤,拥紧身上的被衾。
梦里回眸的那一眼夹杂着铺天盖地的让人不能忍受的寒冷,就这么突然地涌来,让我像溺水的人,怎么也等不来一根稻草的救赎。
雨声凄厉。
我害怕这样的雨夜,却从来不敢哭。
这也许是一种可悲的习惯,不论再痛苦不论身处怎样的绝境,都不能泣涕失声,那是那个人的教导,我从前绝不会违背。
可现在只剩了我一个人,这寂寥的天地间,我终于号啕大哭,却不知到底为的什么而哭。
命运从来都是那么荒唐,我妄想在云端冷笑着俯视它,反而被重重踹入了深渊,粉身碎骨。
酣畅淋漓,到最后我只是哽咽。
胸口的伤隐隐作痛,牵扯起万缕千丝的情愫。
我摸上面颊,指尖划过濡湿的冰冷,黑暗中我看不清一切。
为了一场飞蛾扑火的爱情,为了一个冷心无情的公子。
我赔上了一颗心,一条命,一生光明。
我覆住眼,低声喃喃:
“不会了,以后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这须臾十多年的爱恨,我已无力清算。
到底,只是这样了。
01宣文十一年。
东祁帝都明端城。
夜间凝结的冰霜,在天光渐亮的时候化为一滴滴晨露,自雕梁画栋的飞檐间缓慢滴下,打湿了一户半阖窗扇前的鲜嫩黄花。
那花新开,将将抽丝吐蕊,花瓣微微卷曲,犹盛着细小水珠,瞧着柔软新丽得很。
忽然“吱呀”一声,老旧的窗扇被人推开,一只细白的手从中伸出,自蔓延翠郁中准确无误地连叶掐下那朵湿润小黄花。
透过晨间薄薄的雾气,隐约可见采花人垂着一头浓如新墨的黑发,将花儿似是放在鼻下嗅了嗅,发出一声如那晨雾般飘渺的叹息:
“今晨的第一枝花么。”声音温柔低哑,是十二三岁的少年声线。
前几日,明端城遭遇了入春来第一场寒流,这场寒流裹挟着上个冬季残存的不甘与放肆,几乎掠夺了城中所有芬芳的气息。春风乍起,而百花凋零,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
寒流侵袭明端那一日,正是自己入城的第一天。难道,上天是在预示什么?或者——
在警告什么?
采花少年微微仰起脸,手指来到脑后,漫不经心地开始束发。
他脸色蜡黄,眉毛吊垂,唇瓣苍白,一派低糜短命之相,与周身温雅气质极不相称。
眯眼直视天光,眸中泛着刚睡醒之人特有的微微湿润,竟似含着早春最柔软花瓣上第一滴朝露,这般静止着瞳仁,便极为动人氤氲。
他那样直直看着天边,神色柔和,仿佛在回忆什么美好的事。
只有他自己知道,回忆的东西其实并不美好。昨夜他做了一个梦,一个让他浑身冰冷的梦,一个置身湖中垂死挣扎却难逃死亡的梦。
那个时候,漆黑的湖水大片大片涌进鼻腔,他甚至能想象出自己的头发如浓密的海藻飘荡在水面,丝丝缕缕四散开来的画面。
沉入湖底的最后一刻,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是一双冰冷美丽的眼睛。
他早已记不起眼睛的主人,却怀念那种绝望与无能为力,因为那种绝望与无能为力,让他心中的信念愈发坚定不可动摇,也愈发感激苍天垂怜,还予他生的时机。
比起周围全是堆积成山的尸块与头颅、喷薄一脸的粘稠血液、还有让人透不过气的浓密腥臭,这种安详死亡的梦似乎更能让他好眠。
青丝柔顺地垂在两肩,手指游弋,将那朵小黄花在束带与黑发间轻轻别入。
他歪头看向窗下一盆水,那木盆简陋,水也不清澈,照出他来几乎没个人样儿,少年却抿唇一笑,稚气未脱,不伦不类。
洗漱过后,自去管事安排的院子洒扫。临近晌午时,管事却亲自来唤,说是主君传召。
少年拨开发上尘叶,温和询问几句,管事却板着脸一语不发,卫道士一般,活像他是什么妖魔鬼怪,轻易接近不得。
少年也感觉到这位对自己的嫌弃,遂低眉顺眼,亦步亦趋,再不出声。
途中遇上同住一屋的熟人,是个叫做常安的小白脸,见了俩人,先是向管家殷勤地问了声好,随即对着黄脸少年嘴角一挑,露出个既像得意又似挑衅的笑来。
浑似知道他接下来会倒大霉一般。
少年不免开始认真思索,自己究竟何时得罪过这个小白脸……
这厢正疑惑,那边齐大管家严肃开口了:
“你初来乍到,许多事还不知。主君乃圣上御笔亲封的七珠亲王,更加封正二品琎安府君,尊显无比。底下这些人哪个不是沾了光的,走出去比之寻常人家的身份还要高些——”
唔,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个道理,他是懂的。
“许多人想求这样一份机缘都求不来,而你也是有福之人,得了主君青睐,开恩收留。此后需当摒弃前尘,认真办事,唯命是从,绝不可有半分欺骗隐瞒。”
少年起先还恭谨地听着,慢慢地就听出味儿来了。敢情是在警告自己呢!
最后,老管事转头扔来阴森森又隐含凌厉的一句:
“主君仁慈,老朽却容不得治下有任何欺诈阴险之辈。”
言罢,又恢复了那副仙风道骨不问世事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