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墙上窗洞透入的最后一缕霞光，终于也慢慢地消失了。

忽有火光一亮，狱中已然关上了灯。灯油甚劣，烟气甚重，初闻时甚为刺鼻，然而此刻他竟也有些习惯了。

冬日里的石地冰凉潮湿，睡着冷硬不适，但他也有些习惯了。

他靠着冰冷的石墙，鼻中闻着刺鼻的油烟味，然而他的神色疏离淡漠，仿佛外在的这种寒冷，这种刺鼻，都与他无关。

他向来如此，能习惯很多事，尤其是那些他不喜欢的事。

他一向能把自己不喜欢的事做得一丝不苟，做得无可挑剔，做得让人几乎怀疑，他也许根本乐在其中。

脚步声轻响，他疏离的神色未曾有丝毫变动，直到看见来人时，才如同投石起漪，从眉梢到眼角，慢慢泛开了一丝笑意。

“你终于还是来了。”他缓缓的道。

门外的少女一双妙目凝视着他，眼中神色复杂已极，正是苗苗。

苗苗望着甄宇，几乎不敢相信眼前之人便是那个表哥。

在她的记忆中，表哥从来就是那个气度闲雅，玉树临风的翩翩佳公子，然而眼前的这个男人削瘦潦倒，满脸青髭，与过去那个表哥，又何曾有一点点相像呢？

然而当他抬起眼望着自己的时候，苗苗忽又觉得他的确就是那个表哥了。

即便已经落到了这个地步，甄宇看着她的眼神，竟与过去无丝毫分别。

“表哥。”苗苗低声叫道，这个称唿是她从小叫惯了的，即便此时两人已再回不到过往，她仍然是这样叫他。

甄宇眸光深沉，凝视于她，道：“我知道，你终究还是会来的。”

苗苗不喜欢他这么笃定的样子，道：“我一直都知道你在这里，但我不想见你，因此一直没来。”

“那怎么如今你竟愿见我了？”甄宇道。

“我本不愿来，但临渊让我来。”苗苗静静地说。

“他让你来，你便来了？”甄宇目光一闪，道。

“他的一句话说的有道理，”苗苗道，“他说，与其永远不知真相为何，此后一世活在揣测不解之中，那倒不如直面真相，即便真相残酷，一痛也就过了。”

“所以，你是来问我真相的？”甄宇道。

苗苗点了点头，道：“表哥，事已至此，你便原原本本，都告诉了我吧。”

甄宇望着她，见暗淡的火光之下，她的眼神清亮，却无半点水光。

甄宇蓦地一笑：“你倒真是有备而来，想来今日我无论说了什么残酷龌龊之事，你也抵得住了。”

苗苗眼帘微垂，叹了口气，道：“表哥你不知道，那一晚我听得你与舅舅在书房之中，商讨着要如何对付于我，那时我真是怕到了极处。我从来没想过，你们平时对我这样好，却也能这样算计于我，那一晚，只怕是我这辈子最最害怕的时候了。如今不过是将事情揭得更明白一些，我又有什么抵不住的呢？”

甄宇微微冷笑，道：“既如此，你说这些话时，为何不敢看我？”

苗苗脸色微变，尚未答话，甄宇便又是一笑，问道：“苗苗，你初时不愿来见我，怕的是事实太残酷呢，还是事实太不残酷？”

苗苗的身子微微一颤，双眼一抬，蓦地撞进了他幽深的眼眸之中。

他的眼神似笑非笑，几乎叫她有些无措了起来。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她用力一咬下唇，道。

甄宇冷冷一笑，也不再解释，忽尔话头一转，道：“我父母都已亡故，这你是知道的。”

苗苗一怔，道：“这．．．．．．我自然听说了。”

“如今你自然深恨他们，他们死了你自也不会太过伤怀。”甄宇的声音在幽暗的狱室里回荡，“不过他们好歹养育你一场，他们怎么死的，你便不想知道吗？”

苗苗面色苍白，摇头道：“表哥，你若要说这些，我可要走了。”

“怎么？”甄宇冷冷道，“你怕什么？”

“我不怕！”苗苗项颈一挺，道。

“那你就听着，”甄宇道，“说完这些，我便说你想知道的。”

苗苗咬着下唇，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犹豫了半晌，终于轻轻一顿足，道：“你说这些给我听，是何用意？”

“有什么用意？”甄宇淡淡道，“能有什么用意？我如今命在旦夕，那自然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图个痛快罢了。你一定不听，又为了什么？”

“我．．．．．．我哪里．．．．．．苗苗想反驳，却不知该如何说才是。

甄宇微微一笑：“连我父母怎么死的，你都不愿听．．．．．．不，你是不忍听。你从小就是这样心软，你哪里是怕听到我们想怎么对付你？你怕的，只怕是听到我们没有想害你，只因这样，你的怨怼与决绝便显得错误而愚蠢，而这份愚蠢更导致了我们一家的离散败落，我说的是也不是？”

苗苗的身子微微发抖，双目圆睁，瞪视着甄宇。

表哥总是这样，在他眼前，自己便仿佛成了个水晶人儿，他一眼便能看透。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无论她的小小心思里怎么千回百转，到了他眼前，便是清清楚楚的，他永远都知道自己想听什么，想要什么。

苗苗忽然发觉，表哥只怕是在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