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静默无言,谢遇青没有回答,江听雨也没有催促他。
而此刻的谢遇青陷入了一场大概只有他才记得的回忆。
他短短的十八载岁月,可以说是五味陈杂,老天偏爱他,给了他少有人及的智慧,却没有给他能保护自己的身份和地位。
十一岁之前,他与别的农家学子无甚差别,若非要说有,那就是他家比较穷,他没有父亲,只有靠着种地和一手刺绣活养活他的母亲。
零星的儿时记忆中,母亲是美丽的,并不似村子里与男人一般卷起裤腿下田的村妇,她有一手好绣活,虽不通四书五经,但也识文断字。
谢家村是娘亲的家乡,传说中他的父亲出海的时候死了,娘亲就这样立了女户,独自抚养他,还供他上私塾。
可是好景不长,边陲闭塞的小村子里,宗族的力量就是不可违越的神,他们靠着姓氏为纽带联系在一起,像一只贪婪的巨兽,会吸取一切利于他们的养分。
他随母姓,他原本不姓谢的,娘亲让他改姓,估计也是为了让他更好地融入谢家村,可是她低估了人性。
娘亲身为寡妇,靠着绣活就能供养他,惹来了不少眼红的人,打着宗族的名义,妄想做娘亲的主,要么想逼他嫁给村子里和族长关系亲厚的鳏夫,要么就是想占了娘亲的祖产,他被先生赞为状元之才后,甚至宗族里还有人做主将他过继给别家。
起初他反抗是有效的,毕竟他读书天赋卓绝,谢家也想出一个能光耀宗族的状元,可他的出现挡了族长儿子的路,就因为他不肯帮族长儿子舞弊,所以他就成了村子里的“不祥”人,人人避之不及。
或许是欺负人真的会上瘾吧,将一个天才踩在脚下大概会让庸才们很快乐,族长的儿子谢维玉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
这种排挤打压让他小小年纪就看透了人性,村子里原本对他关爱有加的长辈,就因为一些流言,就认定他是不祥之人,从此疏远他,将他视为瘟疫。
他不祥的流言是因为村里有个道士说他克父,母亲重病也是因为他是天煞孤星。
这道士留下批言之后,就走了,而在接下来的半年中,仿佛为了印证那道士的流言一般,私塾中他的教习先生接连病重,好几个在给他解题的时候忽然晕倒,等他不去私塾了,他们又奇迹般地好了起来。
呵呵,起初他还真的以为自己是个不祥之人,后来才知道,这些他敬重的先生,会因为二十几两银子就作出这样的戏码……
他穷得每张稿纸的边边角角都不敢浪费,而谢维玉却能花上百两银子只为了构陷他,这世间的事真是可笑至极。
若是如此便罢了,可是他们却想以此毁了他的前程,让他没有办法参加童生考试。
宗族毁掉一个人有多简单呢?仅仅是向南洋府的举人说两句他不祥,会克一切相助于他的人,他无德不孝,不配读圣贤书当天子门生,就让这些举人对他避之不及,不给他写推举信,哪怕她娘亲快熬瞎了眼睛奉上二十两银子,他们也看不上。
本以为他科举无望,一辈子只能种田为生了,但他柔弱的母亲却给他解决了一大难题。
可解决的方法却是他这辈子都摆脱不掉的隐痛,想起来就抓心挠肝的恨,恨这世间的一切,最恨的已经不是仇人了,而是他自己。
时间已经过去了七年,可白驹过隙间却没有让这段记忆在他心里减退半分。
他还记得那个午后,屋檐下的麻雀在他进门的时候,叫了七声,直到如今,他都讨厌麻雀的叫声。
那一天,织陇县府童生报名的考学资格出来了,而他没有资格,既没有举人推荐,正常的审核流程也没过,宗族里的人都知道谢维玉欺负他欺负得太狠了,怕他真的出人头地之后会报复整个宗族,所以不约而同地都希望他没资格参考。
他的声望品德考核没过,这个消息差点让才十一岁的他晕倒在县务府门口,但他想到家里还有整日为他忧愁的母亲,他又强打起精神回家。
可回到家,第一个见到的不是母亲,是一个陌生的男人,一边往门口走一边系着腰带……
他并非不懂事的孩童,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巨大的冲击,让他缓不过神来,感觉一瞬间五感缺失,那个男人在对他说话,可他当时像失聪了一般什么都听不清,只见他从袖袋中取出了一两银子放到了他手上。
很神奇的是,当时没有听清他说什么,可是那个画面深深刻进了他心里。
往后的日子里,他能从画面中读出那男人的唇语,说的应该是:是遇青吧,这两银子给你买买纸笔,这段时间好好复习,早做准备……
娘亲也从房间里出来了,衣襟有些凌乱,眼眶很红,但她神情却没什么变化,笑着跟他说:“刚刚那个是绣楼新的东家,娘亲接了一个大件,能赚很多银子,应该可以请举人给你写推荐函。”
说完后,她就进厨房去给他准备午饭了,而她不知道的是他站到了她的卧室门口,闻到那股直冲鼻尖的腥膻味,恶心到跑到后门的菜地里一直吐,连黄胆水都吐出来了,直到喉头有了铁锈味才止住。
那一天的晚饭很沉默,吃完后他趁着娘亲去洗碗的时候又去吐了,吐完之后用土埋得严严实实,眼泪滴落在污秽物上,他拼命用土填埋,可怎么埋也埋不掉已经根植在他体内的屈辱感。
娘亲果然没有食言,城南的一个姓方的举人给他写了举荐信,帮他疏通了关系,他拿到了童生的考学资格。
他默默接受了这一切,他也得偿所愿考得了童生第一,这个第一让他的处境好了很多,族里好几个族老惜才,给了他许多庇护。
可他怎么都高兴不起来,这个名头是闪耀的,闪耀到足以照亮他的卑劣。
他是一个要靠母亲出卖身体才能考取功名的学子,那些谣言说得对啊,他就不配读圣贤书。
考完童生之后他整整病了一个月,昏昏沉沉间,他都忘记了当初他是因为不想让母亲难堪,才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进了考场,还是他自己其实也在庆幸他还能走科举之路,还能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这种煎熬的痛苦不止折磨着他,也折磨着他娘亲,娘亲为了他整日以泪洗面,变卖了家里很多东西给他寻医问药。
就在县城里的问安医馆住的时候,遇到了江听雨。
问安医馆是织陇县最大的医馆,求医的人络绎不绝,谁在这里都不打眼,但他还是注意到了江听雨。
因为她只是一个九岁的小姑娘,身边跟着一个比她大两岁的,一看就是农家女还不怎么利索的丫鬟,唯一的成人是一个很老实的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