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昂冲出手术室,不顾满手的血开始拨电话,但拨到一半,他突然改了主意。里昂红着眼睛盯着拨号键,却始终没有按下去。他回到手术室,跪在病床前。
“我刚才打了电话,他很快就会过来。”他撒谎道,“你要坚持住。”
凯文相信了里昂的话,点了点头。窗外暗了又明,明了又暗,他睁着眼睛,苦苦支撑着不肯死去,只为了见兰斯最后一面。但凌晨时分,他终于等不下去了,再次陷入深度昏迷,失去了自主呼吸和心跳。
“心率零,测不出血压。”
“全心停搏,无脑电波活动,瞳孔散大。”
“继续抢救,无论如何都要坚持到罗斯先生回来!”
“不可能。”一名护士检查着他的瞳孔,摇了摇头,“心脏已经停跳超过二十分钟,救不回来了。”
主治医生走出门,向里昂宣布临床死亡。里昂几乎疯了,他不敢相信自己又做错了事,甚至没能满足凯文最后的愿望。他号啕痛哭,仿佛丧子的野兽,声音凄厉刺耳至极,几个人都按不住他。但不管他怎么声泪俱下,凯文都没有理会。
考虑到莱特临走前的叮嘱,医生商议后,给凯文上了人工心肺机,徒劳的吊着他的命,等待奇迹发生。两条导管从他的心房中引出暗红的血液,经氧合器氧合后,将鲜红的血液重新输入动脉。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生命体征,靠身上的管子和仪器来维持生存的假象。里昂坐在床边,翻转他的手,想读懂掌中的生命纹。
这么多年来,里昂一直期待能像现在这样,好好的和他聊一聊,但凯文的喉咙上插着管子,人工呼吸机还在为他呼吸。他把凯文的手放在掌心,轻轻摩挲着指腹,刻意忽视甲床上的紫绀。他想起凯文幼年时总喜欢牢牢握住他的食指,孩童的脸蛋和手指胖嘟嘟的,圆滚滚的脚趾犹如初熟的豌豆,甲床像小贝壳一样剔透可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骨瘦嶙峋。
里昂努力回忆着,试图从废墟中捡起属于凯文的记忆。他多年在外征战,凯文四岁时才第一次见到他。他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儿子毫无实感,直到爱莎出生,才有了当父亲的自觉。因此他把所有爱都倾注到女儿身上,凯文总是小心翼翼的讨他欢心,不惜调皮捣蛋来换取他的关注,却总是输给妹妹。现在他终于累了,不再需要这个父亲了。
“你还记得,小时候你第一次去露营吗?”他握着凯文的手贴在脸上,低声说,“你从没出过远门,一直抱着艾琳的腿不肯走。我把你拎到车上,巴士开动后,你坐在最后一排,趴在窗户上朝我们招手。”
有些事他一直记得。凯文喜欢猫咪,喜欢甜食,喜欢果汁胜过汽水,玩跳棋很厉害,他最喜欢的季节是春天,最喜欢的时候是日出,他从不养花因为花总会凋零,最喜欢的书是一本童话,他早就背下来了,还一再重复的读,书都翻得卷了边。他长大后想当一名海盗,他再生气都不会说伤人的话。他把属于凯文的点点滴滴串联起来,这串宝贵的珍珠,他余生每天都会戴在身上,因为如果弄丢了,他的儿子就真的走了。
凯文是他的一部分,他曾把这段肢体切掉,仿佛这样就可以和过往一刀两断,不必面对残酷的现实。他曾真心爱着他的家庭,但他的妻子欺骗他多年,他的儿子是假的,他的女儿被他间接害死。他把凯文弄丢了,凯文再回来时,他已经没有勇气面对。他害怕凯文成了他不认识的样子……害怕那双酷似自己的眼里流露出憎恶。他假装没有这个儿子,却命人偷偷打听他的近况,从凯文出狱到进入警校,毕业,工作,无论凯文走了多远,始终有一条纽带联系着两人,让他感到自己不是孑然一身。
现在他站在这里,如同时光回溯,幼小的儿子登上了巴士,他像所有年轻父亲一样,心里满是不舍,只是这一次,他知道巴士不会再回来。
里昂弯下腰,把凯文的手拢在掌中。他哭得太厉害了,以至于话不成语:“你去天堂的时候,要坐在同一个位置……看得到我等你回来的位置。”
就在这时,一滴泪水突然沿着凯文的眼角溢出,飞快的滑落鬓间。里昂愣住了,他立刻看向心电监护仪,上面依然是两个零。
“凯文?”他试探着唤道,声音因过度期待而小心翼翼。凯文没有反应,里昂失望的垂下了头。不知过了多久,走廊尽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里昂猛的转过身,莱特目不斜视的穿过走廊,满身风尘,乱发下的眼睛犹如寒星。他径直走到手术室门口,一脚踹开门。
里昂立刻站起来,他双眼红肿,脸上泪痕未干。莱特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眼神瞬间暗了下来。
“你来晚了,他已经走了。”
莱特扬了扬下巴,脸上写着不耐烦:“滚。”
里昂一愣,继而勃然大怒。莱特跪了下来,握住凯文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凯文身上还有余温,他安静的闭着眼睛,仿佛只是睡着了。
莱特凝视他良久,慢慢俯下身,隔着氧气面罩吻上了他的嘴唇。
“回来吧,凯文。”他轻吻着凯文的额头,声音异常温柔,“我带你回家。”
他感到了微弱的脉搏,凯文似有似无的回握。里昂只见莱特俯在他耳畔,不知说了一句什么,心电监护仪上突然出现了波动。他的手指微微蠕动着,爬回这个世界。
阳光冲破清晨的重重迷雾,凯文慢慢睁开眼睛,刺眼的阳光令他眯起眼睛。他的神智依然迟钝,仿佛从黑暗的深海浮上来,冲破水面,蹚水朝岸上走来。
他不敢置信的伸出手,对着阳光张开五指,如影随形的白斑消失了,他能感到清凉的微风拂面,嗅到了风里的花香。他仿佛刚刚降临人世,这世间的一切都令他感到惊奇。凯文屏住了呼吸,不敢发出声音,好像怕打破了魔咒,他又会重新变成石头。
“欢迎回家。”
一个声音从身旁传来,凯文的瞳孔突然紧缩,心脏失控的跳动起来。他回过头,一个人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中,一条腿搭在窗台上,另一条腿晃荡着,脸上挂着吊儿郎当的笑容。
“莱……特?”他迟疑片刻,声音嘶哑的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才。”
凯文望着右手,他记得昏迷时有人一直紧紧握着他的手,唤着他的名字。他本该什么都感觉不到,但那份温暖却从掌心传到了心房,就像在冬日的雪夜里披上一件法兰绒睡衣,就像打开车灯驶向一个出口,他知道过了这个出口就能到家。他环视病房,病房里窗明几净,花瓶里插着一支新鲜的白玫瑰,花瓣上还沾着露水。
“过来。”凯文轻声说。莱特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凯文握住了他的手,和自己掌心相贴。
一瞬间,他的回忆突然苏醒了。莱特神色憔悴,胡子拉碴,湛蓝的眼里全是血丝,眼下是一对半月状的黑晕。凯文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好像今天第一次认识他。莱特脸上渐渐挂不住了,他咳嗽了一声,尴尬的挣开手,耳根却红了。
凯文正想开口,病服里突然动了动。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从他的领口钻了出来,竟是只雪白的小奶猫,绿眼睛,额上和背上有着豹状花纹,跟他以前养的那只一模一样。凯文的呼吸停滞了,双手开始发抖。
“天啊。”他的眼眶湿润了,“你简直是魔鬼。你都没见过它,怎么知道它长什么样?”
“这点小事都办不到,我就白混了。”莱特笑道,“怎么样,我说过会给你惊喜吧?”
小猫亲昵的舔着他的脸,咪咪叫着,叫得凯文心都化了。莱特抚摸着他的脸庞,温柔的说,“我说过吧?以后你失去的东西,我会一件一件给你补回来。”
凯文泪如雨下,紧紧抱着小猫,把脸埋在他的肩上,哽咽着点了点头:“莱特,我回来了。”
“嗯,欢迎回家。”
直到很久以后,凯文才从护士口中得知,他在生死边缘徘徊了十天,莱特就寸步不离的守了他十天。不管旁人怎么劝,他一直紧紧握住凯文的手,仿佛害怕自己一松手,凯文发现没人等着自己,伤心之余就不愿回来了。这双手把他从绝望的深渊中拉了上来,终于把他带回了人间。
他出院那天,莱特在福音之家举办了盛大的宴会,凯文一进屋就被鲜花和彩带包围了。妮娜买了许多烟花爆竹,大白天点的院子里噼噼啪啪响。莱特趁乱把凯文拉到屋里,献宝似的捧出一个盒子。凯文打开盒子,眼睛突然睁大了。
盒子里是一个芒果味的冰淇淋蛋糕,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他猛的回过头,难以置信的望着莱特。
“听说你做手术的时候,里昂在乐园岛跑了一天,想买这个牌子的蛋糕。”莱特支着下巴,仿佛在说:怎么样,我比他厉害吧?
“这种蛋糕早就停产了,你怎么买到的?”
“保密。”
凯文低头望着蛋糕,没有出声。半晌,他才小心翼翼的拆开包装,舀了一勺珍惜的含在嘴里。莱特问道:“说起来,你为什么对它这么执着?”
“我八岁的时候,有人给家里送了一盒冰淇淋蛋糕。”凯文说,“当时我们都没见过这种蛋糕,觉得很新奇,我和爱莎为了蛋糕争执起来,爱莎哭了。这时候里昂回来了,他一见爱莎在哭,就不由分说的抽出皮带,把我狠狠揍了一顿。”
他停顿了一下,自嘲的笑笑:“我知道他一直更喜欢爱莎,但他根本不听我解释,反而是爱莎被他吓到了,哭着求他不要打了。爱莎后来向我道歉,想把蛋糕分给我一半,被我拒绝了。我当时委屈又伤心,觉得她仗着里昂偏心装可怜,心里却依然惦记着蛋糕。这种蛋糕很贵,我实在很想吃,只好拜托一个对我很好的老师,我每天放学去给她整理花园,她会给我一点报酬。我攒了一个夏天才攒够,当我兴冲冲的跑去店里时,却被告知蛋糕已经全部告罄,以后不会再生产了。那种遗憾,很多年后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屋里的温度很高,蛋糕的奶油已经有些化了。莱特双手交握,柔和的望着他。凯文轻声说:“因为我始终没有得到过,所以这么多年,我都觉得这种蛋糕是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
“现在呢?”
凯文点了点头,眼神温润:“我还是觉得,它是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
莱特笑了,伸手揉乱了他的头发。凯文脸上还沾着奶油,细小的纹路在眼角展开,眼睛忽闪,带着孩子气的天真,让人很难相信他已经快三十岁了。
有一种人天生温柔善良,即使遭到常人难以想象的恶意和折磨,依然保持着干净的心,从不以恶报恶,凯文就是这种人。
这个世界对你太吝啬了,以后我对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