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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幕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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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兰篇

每一个向死而生的生命都在热烈生长。

序幕

西元44年冬,图兰,卡娜山。

大雪封山。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傍晚时分,太阳还未落山,裹挟着密密雪片的风就席卷了山巅。黑云从山口盘旋直上,瞬间吞没了万里晴空,犹如一只巨大的铁掌朝着山顶压来。狂风打着尖利的唿哨,把千万条白龙卷上天空,漫天都是雪尘,仿佛刮起了沙尘暴。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只有远方的雪峰傲然屹立,在漆黑的天幕中投下锥形的阴影。

卡娜山海拔两万三千英尺,是图兰境内第一高峰,连附近的因蒂人都不敢在冬季踏足这片生命禁区。然而通往山顶的小路上,却有几个身影顶着风雪艰难的前进。每个人都背着登山包,穿着笨重的防寒服,用帽子和护目镜遮住头脸,像麦粒一样在狂风暴雪里跋涉,衣服蒙上了厚厚的白霜。

“我实在走不动了。”队伍最末的女孩停下脚步,急喘道,“我们在附近扎营,休息一晚上吧。”

“现在不行,风雪太大了,会把整个帐篷都埋起来。”领队的年轻人说。他竖起衣领遮挡寒风,风镜下露出紫色的眼睛。二十四岁的塞米尔尤克利夫是这支考古队的队长,他们在严冬进山,是为了完成一个关于古代祭典的课题。按照原定计划,他们本该在傍晚到达海拔一万六千英尺的宿营点,休整一夜再前进,途中却突遇暴风雪。塞米尔有着丰富的野外考古经验,知道这时贸然停下来极有可能遭遇雪崩。卡娜山终年积雪,雪层不断融化和堆积结成了坚硬的冰壳,坍塌时会碎成块状,直接将人击毙或者掩埋窒息,但队友们的体力已濒临极限。风雪交加,寒气砭骨,雪粒子弹似的嗖嗖飞过,刮在脸上跟刀割一样。周围能见度极差,甚至迎面不见人。

塞米尔回头望向西方的天幕,最后一点夕晖给雪山镶上辉煌的金边,却转瞬即逝。风越来越大了,太阳落山后温度还会下降,必须在黑夜降临前安顿下来。塞米尔心中焦急,却不敢流露出来。就在这时,一个高个子队员突然停下来,轻轻咦了一声。“塞米尔,前面好像有个山洞。”

塞米尔精神一振,连忙擦了擦风镜。天已经黑了,他仔细辨别片刻,才发现是个藏在背风坡的山洞。山洞的位置非常隐蔽,洞口又被岩石堵住了,如果不是埃尔曼眼尖,在风雪中的确很难发现。三人搬走几块石头扩大了洞口,身材最娇小的芙蕾率先爬了进去,沿着绳索降入一条约十英尺高的洞道。洞里一片漆黑,塞米尔打开强光电筒,才发现脚下是一大堆枯黄的碎骨。

“穴熊,豹子,可能还有鹿。”埃尔曼蹲下来,拾起一块碎骨,“春天雪化了之后,一些山里的动物会来这里觅食。后来发生了岩崩,就没有动物进来过了。”

“不,还有人类来过。”塞米尔举起电筒,照亮了前方的岩壁。岩壁上布满壁画,但年代太过久远,壁画已经剥落殆尽,只留下一些毁损严重的画面。有些壁画相互重叠,可能是在不同时间画上去的,岩壁上覆盖了一层天然的方解石,依稀可以辨认出是战争和献祭的场景。一群祭司围着火山口载歌载舞,祭坛上仰面躺着人祭。祭司扯住祭品四肢把身体拉直,方便从左肋下刀。数百年前岛上没有朱砂,古人从蚁穴中提取氧化铁,漫长的岁月斑驳了墙面,颜色却依然鲜艳,置身其间仿佛仍闻鼓乐喧天。

芙蕾带了个迷你相机,这种相机不能在低温下工作,她不得不一直把它揣在怀里暖着,这时总算派上了用场。三人小心翼翼的走着,尽量避免踩到火塘中已经晶化的灰烬。壁画之后是个宽广的洞室,一个头骨被摆在洞室正中的巨石上。山洞里十分幽暗,头骨睁着两只深陷的眼窝,呆滞的望着闯入者。

芙蕾毕竟是个女孩,乍一见骷髅有些害怕,连忙躲到埃尔曼身后。洞里还有大量骨骸和衣物碎片,珠宝金币散得到处都是,许多人死后紧紧抱着陶罐。塞米尔轻轻揭开盖子,一股霉味扑面而来,里面竟是许多羊皮卷,只是霉烂得厉害,书卷破损不堪。

“这是哪国文字?”埃尔曼凑上来,皱起眉头,“我怎么一个字都不认识?”

羊皮卷全部用象形文字书写,塞米尔是个古代语言专家,精通十几种语言,但他对着羊皮卷研究了半晌,沮丧的发现这是一种完全陌生的语言。三人彻查了整个洞窟,又发现了数十个同样的陶罐,里面全部装满古卷,但大都氧化脆碎,无法辨认里面的内容。

“骨骸都是完整的,这些人随身携带了大量财物,可能是逃难时躲进山洞,结果遭遇岩崩被困死在洞中。”塞米尔拾起一枚金币翻过来,背面刻着一个金冠少年的头像,“这是图兰末代国王阿鲁玛一世。每个国王即位时会重铸货币,他们生活的年代不会早于四百年前。”

“这些书卷是什么?”

“不知道,不过逃命都舍不得扔下,一定是相当重要的东西,先带回研究所再说吧。”塞米尔朝掌心呵着气,想驱散寒意。埃尔曼解开背包,将陶罐中的书卷小心的取出装好。芙蕾支起帐篷,生起一小团火。水壶已经全部冻结了,三人热了点雪水,就着烤过的压缩饼干解决了晚餐,匆匆躲进帐篷里。

然而当晚卡娜山突然喷发,红光映亮了半个夜空,塞米尔甚至能听到隆隆的咆哮声。他往嘴里塞了一团古柯叶咀嚼着,借着微弱的灯光研究着羊皮卷。山口不时吐出浓烟,即使此刻,塞米尔都能感到身下山峦的震颤。因为这巨大的响动和远方的红光,塞米尔一整晚都没睡好,断断续续做着奇怪的梦。等他醒来时,雪已经停了。旭日放射出钢针般的金芒,铺洒在巨大的冰穹上。天空辽阔高远,呈现出明艳的湛蓝色,耀眼的阳光勾勒出遮蔽整个山顶的漏鬥形烟云。此时的卡娜山是宁静的,仿佛一位披着白纱的少女长身玉立,眺望着西面的故乡。

卡娜山是一座活火山,名字来自一名图兰少女。图兰人笃信太阳神,卡娜因貌美自幼被选作太阳贞女。当时的圣山还常常喷发,给人们带来了深重的灾难,相传卡娜从梦中得到神启,跳入了火山口,原本隆隆作响的山峰就安静了下来,飘起白色的细雪,之后几十年都未曾喷发过。

由于仍然存在雪崩的危险,三人等到十点以后才出发。艳阳高照,空气却寒冷稀薄,一个小时的路程后,塞米尔发现了一座被冰雪掩埋的祭坛。祭坛用黑色的砂岩建成,四道阶梯延伸至献祭的平台,正面是一道装饰着蛇柱的假门,楣梁上刻着带翼的日轮。

考古队都是无神论者,这时却停下来,恭敬的拜了拜。他们按照传统,把一种玉米酿造的啤酒淋在祭坛四角,水柱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的光辉,瞬间凝成了冰柱。

“芙蕾,测量。”塞米尔低声说。

芙蕾从包里翻出皮尺,她仔细的拍摄了祭坛四周刻着的符号和图画,时不时停下来做记录,两个男人则挥舞着冰镐清理祭坛上的积雪。忽然,她听到埃尔曼吹了声口哨,连忙抬起头来。埃尔曼指着不远处,她顺着望去,邻近的乱石丛中露出了一簇绿色。她立刻认出那是一种咬鹃的翎羽,图兰雕塑中常用的装饰品。

“把登山绳给我!”埃尔曼兴奋的叫道。他在腰间系上登山绳,贴着湿滑的峭壁,一步一步走向岩石,从积雪里小心的拔出一个金质的小雕像。这是个武士雕像,裹着彩色的绸缎和贝壳,绸缎色彩鲜丽,好像才露出来没多久。就当他挪开了一步,想看得更清楚时,脚下的窄道突然崩塌了一块,埃尔曼脚下一空,险些坠落深渊。他骇出一身冷汗,回头一瞧,塞米尔正紧紧拽着登山绳,目光沉静。“你先过来,这里太危险了。”

“谢谢。”

埃尔曼小心的挪回祭坛,塞米尔接过雕像,笃定的说:“这是从上面掉下来的,峰顶还埋着东西。”

三人加快了脚步,山风劲烈,峰顶的道路布满了火山灰,到处都是冰隙和裂缝,这一段路走得更加艰难。但令人失望的是,眼前只有一片白雪和隆隆作响的火山口。

“难道是埋在冻土层里?”埃尔曼脸上难掩失落。以现有条件,不可能对坚硬的冻土层进行挖掘。就当三人打算离开时,头顶突然传来冰雪破裂的声音。塞米尔立刻拉着两人避到岩壁后,将冰镐深深插入冻土层中固定住。伴随一阵巨响,雪块和岩石从山巅滚落,激起巨大的烟尘,三人被呛得直咳嗽。震动好一会儿才停止,塞米尔小心翼翼的挪开,却发现松软的积雪里竟然露出了一具黑色棺木。

三人互相对视,都是一脸难以置信。塞米尔吞了口唾沫,谨慎的来到棺木前,轻轻拂去棺盖上的积雪。这是一具黑檀木镶金的古棺,做工精美,乌黑油润,完全没有虫蛀和腐烂的痕迹。棺木原本埋在冻土层中,深色的火山灰吸收热量,令积雪加速融化,冰层和岩石顺着山坡下滑,才把它从冰雪的墓穴中带出来。

“你们带刀了吗?”塞米尔回头问道。埃尔曼拔出一把多功能军刀扔给他,棺木由于长期的冰封,已经坚硬如大理石,里面用长钉封死。塞米尔将刀刃插入棺缝中,再用枪托用力砸着刀柄,费了不少功夫,刀刃才进去了三分之一。三人合力抬起棺盖,棺盖发出沉闷的声响,溢出白色的寒气,棺中人的容颜在浓雾中慢慢浮现出来。塞米尔瞬间像被雷电击中了,浑身僵直,连心脏都停跳了片刻。

“天啊。”他喃喃道。

他从事考古工作已经六年了,足迹遍布世界,见过各种各样的古尸。尽管古人穷尽了智慧,希望逝者千年后依然面目如生,实际成果往往令人作呕,但眼前的遗体却不同。这是一具男童的尸体,年龄不会超过十岁,他双手交叠,安然放在胸口,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中,长长的睫羽上凝着一层白霜。男孩穿着彩色羊绒编织的鬥篷,黑发编成细细的辫子,额上佩戴黄金饰物,沉甸甸的金坠子垂在眉心。鬥篷的颜色鲜艳明丽,仿佛昨天才织好。

男孩的尸体至少被冻住几百年了,四肢已完全脱水,依然可以辨认出生前秀丽的姿容。在两万英尺的雪峰深处,他孤独的沉睡在冰雪的墓室里,就像在等待什么人一样。

“这是古图兰王国的纹饰!”埃尔曼震惊不已,“这孩子是献给太阳神的人祭!”

棺材里还散落着不少金质的小雕像和玉器,但没有什么比这具遗体更有价值了。这是图兰考古史上第一次发现保存如此完好的古代遗体,对于研究祭礼和古代人种都是无价之宝。

埃尔曼兴奋得脸都涨红了,他忘记了寒冷和缺氧,围着尸体拍下了许多照片,和芙蕾激烈争论着男孩的身份。塞米尔却陷入了沉默,方才的兴奋慢慢淡了,他端详着男孩的脸,心脏隐隐揪痛。身为考古学者,他清楚人祭是人类史上司空见惯的罪行,但男孩安详的躺在棺中,脸上带着平静的绝望,塞米尔就像被蛊惑了一样,不由自主的俯下身,想触摸男孩冰冷的脸庞,仿佛他的双颊还留着泪痕。

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男孩的脖子上戴着一个东西。塞米尔把项链取出来,竟是一把古铜色的钥匙,上面紧紧缠着一条已经发黑的银链子。

钥匙?

塞米尔皱眉,就在他碰到钥匙的瞬间,脊椎猛然一阵颤栗,就像有人劈开他的大脑,强行把另一个人的记忆塞进去。洪水般的画面涌入脑海,快得像一闪而过的幻影,最后定格在一个少年身上。少年骑在骏马上,回过头展颜一笑,阳光把他的侧脸镂成一道剪影。

“塞米尔!”

眼前的黑暗散去,塞米尔紧紧抱住头,跪倒在棺木前,头痛得要爆炸了。他艰难的咳嗽了两声,埃尔曼扶他站起来,担忧的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塞米尔撑着他的胳膊,掌心冷汗涔涔。鬼使神差之下,他悄悄把钥匙塞进了衣兜。埃尔曼抬了抬棺木,棺木纹丝不动。“怎么办?棺材太沉了,就凭我们三个根本抬不下山。”

“能不能把它留在这里,回去再叫人帮忙?”

“不行。”塞米尔一口否决,“这个季节随时会发生雪崩,等到山顶被积雪掩埋,我们就可能永远找不到他了。”

他飞快的扫了一眼男孩的脸,咬了咬牙:“把尸体单独抬下山吧。”

芙蕾收集起棺中的陪葬品,埃尔曼本想背起遗体,塞米尔却主动承担了这个任务。冰冻后的遗体足有八十磅重,塞米尔只得坐下来,用登山绳把遗体牢牢捆在背上,再让埃尔曼把他拉起来。他甚至站不直身体,踉跄了两下,差点栽倒在雪堆里。

“你没问题吗?还是换我来吧。”埃尔曼苦笑道,塞米尔固执的摇了摇头。他拄着手杖,背着一具死去了数百年的尸体,艰难的跋涉在山路上。肺中的氧气越来越少,塞米尔感到头晕目眩。他回头望去,山口已经不再喷发,却还有灰烬像细密的纱一样徐徐沉淀。他仿佛看到古代图兰人穿着长袍和便鞋,背着石块,在高山上一凿一锤造出宏伟的祭坛,万籁俱寂,只有清脆的敲击声回响在蓝天高处。祭司们点燃圣火,倾倒美酒,祈祷来年国泰民安。他仿佛看到被选作祭品的男孩登上山顶,祭司们杀害了他,钉死棺木,他孤独的沉睡在皑皑白雪之下,等待有一天被人唤醒。

塞米尔侧头望着男孩的脸,他的睫羽历历可数,神情恬静。他突然产生了一种诡异的感觉,好像自己在营救一条活着的生命。背上的身体柔软温热,塞米尔仿佛能感到拂在颈上的鼻息。

他在被选作祭品时,一定知道自己的命运。为什么他不反抗?为什么不逃走?难道他真的相信以这种方式死去,就能拥有光明的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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