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联盟的英雄啊!他是易崇,他怎么能死。”
劣质空行车的声音从空中飞过,没有消音设备的大家伙发出刺耳嗡鸣。多少次在这样相似的声音中,她躲在相对高大的建筑楼顶,期待地望向天空,等待联盟指挥官的回航。
她在心里、在梦里高呼着他的名字。
易崇,易崇!
他是联盟的英雄,是永远骄傲自信地站在基地前的高大身影,是让当时的联盟属民相信,一定会带领他们走向富裕辉煌的人。
是她从少女时代就爱慕、崇敬的人,直至今日。
陈月盈忽然明白了什么一样,确信且坚定地说:“是不是那帮恶心的贵族杀了他?一定是的!”
如果不是在房间里,易征怀疑她会振臂高呼,像旧日的战前演说,慷慨激昂。
“那帮残忍的、混蛋的贵族们畏惧他,害怕他,所以才一定要杀了他!否则肮脏的、只会奴役人的帝国一定会被他带领的联盟军推翻,自由的联盟制度会取代他们的独裁。”
易征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帝国公民说出来的话——她看起来像个激进的联盟斗士、又或者爱人的狂热拥护者,像个疯子。
他必须打断她:“陈女士,请注意您的言辞!”
“我说的哪里不对吗?他会反抗到最后一刻!一定是那些所谓的贵族……”陈月盈的泪似乎永远也流不完,大颗大颗滚下来。
正在她对面坐着的贵族小姐像看什么稀有物种一样看着她。
从未有一个人敢这样在贵族面前“侃侃而谈”。
事实上,安瑟并不太生气。早年公民人权派闹平等的时候骂得比这个糟糕又精彩多了——他们被贵族赋予了一定的批判豁免权。
只要你不在乎,那这根本不痛不痒。安瑟甚至还期待着对方能不能说出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好让她了解一下曾经的联盟属民对帝国的片面看法。遗憾的是,陈月盈女士的言辞比起大阁会贵族对骂都贫乏,反反复复不过几个词,更别提和人权派那帮喜欢咬文嚼字的文化人相比。
“陈月盈女士,请您稍稍冷静一下。大家都是成年人,我希望您能明白,您的情绪不能够改变任何已经发生的事。”
当然了,也不能改变未来会发生的事情。
安瑟向机器人下达命令,重新倒了一杯冰水,推到她面前。她的耐心很好,前提是对值得的人。时间宝贵的贵族小姐才分不出多余的耐心陪情绪失控的陌生女士谈话,从而浪费与先生的出游时间。
既然陈女士与先生并不认识,那么按照正常流程处理就好。介于安瑟今天心情不错,她不打算追究她口出狂言的罪过。
“您在质疑易崇易先生的死亡以及死因对吧。易崇的确死了,我保证。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可以向您提供相关证明。”
安瑟飞快地在腕表上调出一份资料,投影在桌面上,最上面是一张易崇的单人证件照。
和陈月盈记忆中的样子相比,易崇年老了很多,头上添了不少白发,却留长了些,散在耳朵后面更显得狼狈落拓;他面上有一道伤疤,从颧骨蜿蜒到耳后,她即使现在看到都心中生怕,因为只要再往上一点点,一定会伤到他那双笑起来温柔多情的眼睛。
多少次陈月盈在即将登临云端时贴近了望进那双眼睛里,哀求着、恳求着,希望他紧紧拥抱住自己。
他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可她还是能一眼就认出他。
安瑟滑动资料,没给陈月盈继续酝酿情绪的时间——她一定还有许多没营养的英雄吹嘘可说,安瑟甚至都为她想好了说辞——为联盟殚精竭虑、不肯吃帝国肮脏粮食从而如此憔悴。
这都是历史上的经典忠义故事,借鉴来用一用也没什么错。
你瞧,陈女士说得还没她好。
“易崇,编号2974-50725,死亡时间帝国新历2985年1月,死亡地点帝都星系第四号星,死因是厄兹诺尔病毒引发的多器官衰竭。这是他的死亡证明,上面有帝国奴隶管理署第一档案处的签名与印章,可以保证它的准确性。”
安瑟简明扼要地给陈月盈念完了她想了解的信息。
“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陈女士?”
也许人在遇到重大痛苦时,心脏真的会痛。陈月盈感觉每一次吸入的空气里都塞满了刀子,把她从喉咙剖到肺,血液涌出,呼吸里都是血腥气。
她看不懂资料上的科学名词,但她看清了他死亡时的照片——瘦骨嶙峋,满身青紫伤痕。
“你是贵族吧。”陈月盈冷不丁地说。
在冷静后,她的智商终于稍稍回归。易崇好歹也是个有身份的联盟军,有关他的资料不会这么轻易获取到,至少不该这么快。那么对面坐着的小姑娘只能是贵族,还是身份不凡的那一类。
安瑟点头回答:“是,但我想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是啊,根本不要紧,你是谁我也不在乎,反正我说的一句都不是假话。怎么,你们帝国还会因为别人说了实话就灭口不成?”陈月盈冷嘲地笑笑,话锋一转,“易征,你可真是了不得。”
“你哥哥死了,易崇他死了,为什么你还能活着?”
陈月盈指着易征的鼻子,面目狰狞,丝毫没有先前拿纸巾拭去脸上泪水的优雅美丽。
“你哥哥是联盟的英雄,他是反抗帝国的勇士。你也配做易崇的弟弟?你就是个对恶心贵族摇尾乞怜的哈巴狗!如果是他,才不会像你一样对着贵族卑躬屈膝,他绝不会向奴隶制的肮脏帝国投降……”
安瑟冷冷地打断了陈月盈的怒吼:“放下您的手,陈女士。”
“你凭什么命令我。”陈月盈看起来像个不管不顾的疯子,疯子什么都不会在乎,才不会管对面坐着的人是不是贵族。
“我并不是在命令您,而是在诚恳地与您商议,女士。我想您应该明白,用手指着人说话是十分不礼貌的行为。我实在不希望您的礼仪由我来规正,这付出的代价可就太大了,也许会是一根手指。”
安瑟端正地坐着,双手搭在交叠的膝盖上。她语气和缓,甚至还在微笑着,却丝毫不遮掩她的冷酷,似乎陈月盈再不放下她的手,下一秒她的手指就会断在桌上——腕表里那把激光小刀完全够用。
陈月盈是发疯,但不是傻瓜,收回了手。
安瑟有些想要发笑,真是个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安瑟不明白她怎么能一边咒骂贵族的残忍,一边又确信自己不会被灭口,残忍的家伙怎么会有这么高尚的品德。安瑟认真地想了想,她明明有数不清的方式处理掉她。
陈月盈目光扫过两个人,继续喋喋不休,仿佛试图用她贫乏的语言打倒他们。
“易征,你喜欢她吧,真可笑啊!现在又有人护着你了,你就心甘情愿地做了帝国的奴隶。你根本不配做联盟的军人,你根本就没有你哥哥的理想……”
他当然没有,也从来没有过,易征想。
十一二岁时他想和奶奶安安稳稳在老房子里生活,吃饱穿暖,好好活着。十八九岁时他想和朋友平平安安在基地里做自己喜欢的修理活儿,不论如何,要先活着。三十多岁时他想用他短暂的一辈子陪着安瑟,长长久久,在她身边活着。
他从没有过崇高的理想,也绝不是个理想主义者。他甚至有一点悲观,只是想活着,最好安稳地活着,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