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瞬,陌千迢在敌袭下败退、几步蹒跚,却蓦地一阵轻烟凭空忽起,有人一手将他扶住,力道沉稳令人安心。
还来不及细想是谁的臂膀,随即便见一道高大的身影直直闯上前,挡在了他与敌众之间。
昏黄日暮之中,行尸连连后退,僵硬的身子相互撞上,倒了一片。
陌千迢恍惚一看,却是瞧见了一个本不可能出现于此的人影,那人一袭枣红色的罩衫与一头不羁的短发,被落日余霞给照耀得仿佛边缘都透出一层金黄的光芒。
陌千迢瞪大眼眸,心搏顿时漏了一拍,不禁撞手用力揉了揉眼,可夕照中那身形仍未消失,依然站得直挺,沉着地替他挡回了所有的攻击。
年少时,陌千迢曾与其义兄笑言道:他曾经无数次画过义兄的模样,画得极其熟悉了,想来兴许即便蒙上眼,执笔的这手也会记忆着该如何画成一幅任青山的肖像吧。
彼时只当是戏言一句,未曾尝试验证,却没想在十多年后这一个生死关头,男人的指尖证明了,他从没有一刻忘怀过。
陌千迢不可置信地张着嘴,又向后踉跄了一步,这回却不是被怪异给逼,乃是错愕至极所致。
他是那么真切地瞧见了,此时是谁护在他身前,骁勇矫健,伸手将所有冲着这边闯来的行尸都掀倒在地。
“提鞋长老!”
不远处,忽地传来一声响亮的大喊,随即便又响起长爪与长剑敲击的铿锵声响,和符纸沾上尸怪额上后,火光忽起的轰然爆裂声。
陌千迢迟了许久才有办法移开目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是前些日子遇见过的承天府两位小友出手助他,不由松了口气。
那些行尸在少年俩默契的联手攻势之下节节败退,直至最后一只也被纸符给贴了满脸,不堪地化成了飞灰。
两名少年在稍远处清理武器,而那名自血墨中被召出的红衣人回过身,偏过头,朝他咧嘴粲然一笑。
“逑光,无碍?”
陌千迢听见他明朗关切地问道,仿若只是某个再平凡不过的日子,他们在故城夕暮的栾树下、街角旁相逢,而非这般阴阳相隔,咫尺天涯。
陌千迢未曾意识到自己指尖都在颤抖,只是屏住气息,向前踱了一小步。
“城主?”他哑哑地问,口吁舌燥。
对方勾起嘴角,而后又抿起唇,很夸大地摇摇头露出受伤的神情,似是在埋怨他又生份了。
陌千迢再往前踱了踱,距离高大的男人只有一步之遥,几乎能看清对方笑眯眯望着自己时,眼尾几缕弯弯的细纹。
“义兄……”
血墨绘成的任青山无声轻哂,目光明亮温暖如昔。
他张嘴,似是还欲说些什么,那一霎却一阵轻烟凭空而起,扰人视线。
待烟雾散去后,陌千迢面前只徒留地上的一捧符灰,风一吹过便什么也不剩了。
落日西沉,天地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心绪万千,相互纠结,陌千迢沉默地杵在夜色中,许久都未曾回过神去回应承天府少年们探询的问候。
自从登上白玉京、习了御纸兽术后,陌千迢曾暗自立誓过不再画人像了。
但打从那一日遇险并且偶然召出任青后,回到桃花源的陌千迢仿佛陷入了死胡同,既责备自己一时不察竟是鲁莽地召出了逝者,却又在心底某处对于能再瞧见义兄完好地站在眼前一事,而悄悄地感到喜不自禁。
可每当他稍有一丝庆幸或者窃喜的情绪浮上心头,陌千迢又会狠狠地打醒自己一那不过是须臾的泡影。
真正的任青山,早在十多年前的那场秋雨淋漓里,在他转身夺门而出的那一刻起,便已然注定逝去。
陌千迢坐在窗前,不断地扪心自问,越问越是胆战心惊,无地自容。
若是当年他有能力自保,能早些习得御纸兽术,或者不曾住进任府、不曾踏入驿城、不曾结识年轻的城主。
那么,十多年过去了,任青山是否还能在人间的城镇里笑着走着,好好地活着?
陌千迢平日甚少沾酒,可这夜却从柳垂云的宿雨居里提回了几坛黄汤,早早让徒弟们都散去,自个儿开了坛酒独酌,孤零零在房里待着,对着月色发愣。
几盏浊酒下肚,他素日在人前暗自勉力压下、咽入怀里的情绪全都蠢蠢地复苏起,挤在喉头欲说还休。
随着又一杯酒水入喉,陌千迢所剩无几的清明也被吞了下去,孤寂的房里没有了那位兀自矜持谨守漠然神情的仙君,只剩下一名惆怅不已、藉酒消愁的邋遢男人。
本想对酒当歌,却发现自己不仅五音不全又兼词汇贫乏。
陌千迢撇撇嘴,丢开了酒盏,酒量不佳,早已有些晕眩,却又忽地想纪录这满室月光,好不容易在凌乱的案上寻到了笔,一手虚虚握着撇着笔杆子胡撇乱画,朦胧的双眼满不在乎地微翳,似乎下一刻便要直接瘫倒在画纸上睡去。
实际上陌千迢也当真随后便醉倒了,趴卧在桌案之上睡得深沉。
几个时辰过去,待他好不容易缓过酒劲回过神来,撑起身子,这才发现自己竟是在酩酊醉意之中,在月色下又描画了那人熟悉的眉眼,鲜活恣意、英气逼人,彷若下一秒便会撞起一双明亮的眼,朝他笑吟吟地唤一仍有些迷糊的男人鬼使神差地伸出指尖,轻抚在了画中人的黑发之上。
许是平日御纸兽术使得太顺手,于是他这一抚触也沾了些灵力上去。
一阵烟起,须臾便见画作里,那本侧倚在树下小憩的男人缓缓地直起身,撞起月光下墨色氤氳的脸,朝他咧嘴一笑,那嘴型分明在说:逑光,逑光。
陌千迢的呼吸一滞。
逑光。
那是他前半辈子被唤得亲切的表字,是他不该再想起、耽溺的过去,是他无法弥补的过往,是包含他喜怒哀怆的陈年往昔。
他忽地清醒过来,伸手将那画揉去,投入火堆之中。
寂寥的大房里,男子在窗边仰头望着圆月如洗,不合时宜地想起很多很多,他本以为不会再忆起的过往。
“碰!”
他猛地将前额撞上实木窗棂,巨大的声响和痛楚唤醒了他的意识,也震荡得激烈彻骨,心痛难当,几乎使他泪流满面。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