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十八年,腊月某日,门山上万里无云,艳阳高照。
桃花源地界内,挖了一座古朴浅塘的流遐苑里,几朵本该绽于盛夏的青莲与橙黄的秋菊争相盛放,结满蒴果的栾树伴着白梅与桃树傲立于冬日的严寒之中。
这本该是个令人昏昏欲睡的晴朗午后,陌千迢懒洋洋地倚在一只偌大雪白狮虎背上,于池边执笔闲坐时,并不曾料想他几日后会在命悬一线时,失召出死去多年的义兄。
他正往符纸上画着憨态可掬的毛茸茸仙兽,可这份惬意却被一道尖锐的嗓音给倏然打破了。
“姓陌的,倘若你再不肯下山追回没收齐的帐款,啼霜收不到钱,填不了帐,便只得挪每月拨给流遐苑的钱来补贴了!”
陌千迢闻言猛地撞起头来,看见桃花源里专司财政的啼霜长老两手插腰,忍无可忍地瞪着他。
“那可不成!”
他一个人缩衣节食倒是不要紧,但对面厢房里还住着两名青葱徒弟呢,总不能连累他们一同挨饿吧!
啼霜长老平时早已看腻陌千迢那张波澜不惊的脸,此刻看到对方如此激动,她颇为满意。
“若是不乐见徒弟受苦,便赶紧去将先前那些委托人未曾付清的报酬给讨回!”
陌千迢不禁愁眉苦脸,皱起眉头。
“全是一两年前解决的琐事了,此时再去同人家收账,还不得被人撵出门外?”
啼霜拨开耳边长发,哼了一声。
“那便加把劲,揽下北地所有委托。”
她道:“若是每月能较从前多上两倍委托,这笔帐大抵五年后便能结清了。”
一听那数字,陌千迢只觉头疼不已,抬手揉揉眉侧。
“ 上哪儿接来那么多案子?”
啼霜说起此事便来气,怒道:“让你如此挑剔,寻找赃物不接、监看良家不接、私仇不接、富家的闲差也不接!照你那东拿两块面饼、西拿一粒菜瓜的办法,即便是等到咱们鬓发全白了,你也未必能收回这笔帐!”
陌千迢闻言更是绝望了,又问:“那该如何是好?啼霜长老,您可有良策?”
啼霜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从藏青长衫的袖口拿出一本记载了人间各式委托的厚重册子,噼里啪啦地快速翻看起来。
“重杨城有户人家近日喜获麟儿,欲请人作画一幅以作纪念。”
她说着,瞥了对方手里的毛笔一眼。
“陌长老平日总在四处胡撇乱撇,这委托不正合适?”
她一面说着便要把单子撕下来,陌千迢却摇了摇头。
“在下已十多年不曾画过人像,届时若是下不了笔,拂了众人兴致岂不本末倒置?”
啼霜气极败坏地瞋他。
“亏你从前在山下还是名绘师!如今连个胖孩儿都画不出!”
陌千迢一手缓缓抚过狮虎预旁的柔软皮毛,只是抿唇苦笑。
“难道就没其他案子能承接?”
啼霜只得继续往后翻阅。
“这儿有件协寻爱犬的差事,是城里大户,唉哟,是当鋪掌柜府里委托,如此肥差,别哕嗦,接了接了!”
陌千迢却怀疑地皱起眉毛。
“在下怎不记得近日有在册上看过如此优渥的委托?”
啼霜怕他又要推辞,二话不说撕了单子,塞到男子手里。
“谁知道你如何看漏的,老眼昏花!”
陌千迢拿起委托单,仅仅瞥了一眼,瞬间便明白为何先前他翻阅册子时,不曾仔细瞧过这一页了。
“这户人家居于驿城,可在下……进不了驿城。”
啼霜长老的神情一霎又更狰狞了一些。
“画像不接,驿城的案子也一概不接!”
她怒道:“那驿城究竟藏了什么妖魔鬼怪,让你不敢踏足?”
陌千迢垂下眼,笔尖在符纸边缘画了几株栾树,再又很快地被他涂去了。
“在下少时曾居于驿城数年,对其念念不忘,区区怪异又怎能让人退却?”
他轻声道:“只是在下自从登上白玉京后,便再也没办法走进驿城,几年前曾经试过一回,却是几乎肝肠寸断,心痛难当至极,实是一刻也待不了,只能落荒而逃。”
啼霜不解地看向他:“既是故城,又为何难受至此?”
陌千迢却是反问:“啼霜长老,您道是什么让故城变得难以踏足,仅是想起便悲喜交杂,愁绪难扼?”
“是什么?”啼霜不耐道。
“物是人非。”
啼霜怒也怒得累了,终是拿他无法,将那册子丢到陌千迢怀里,脚跟一转便要离去。
“这也不成、那也不愿,陌长老好能耐,便自个儿处理吧。”
她说:“只是这笔不齐的帐款若是再拖延下去,之后可真得让将你用薪俸来抵,别届时饿了徒儿,再来说啼霜不留情面。”
陌千迢此前原是三天才撕张单子下山一回,可听完啼霜下的最后通牒后,他实是担心徒弟受牵连没饭可吃,无奈至极,只得认命地往山门前迎宾的海纳殿走去,看看是否有碰巧的山下民众前来递交委托,好让他能多接几桩案子。
只希望年末算帐时,啼霜能看在他如此发愤勒奋的面上,大发慈悲再往后宽限些时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