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医的名头,在还没正式开始学医学知识的时候,就小范围地传了出去。
万芳芳总会遇到以各种各样方式出现的同学,甚至也有老师跑来凑热闹。
跟毕夏轮班值守医务室的老刘头从旁人口中听说这事,一时技痒,兴冲冲地拽着徒弟去找茬。
啊,不,是去见识见识。
老刘头地主出身,家资丰厚,早些年留过洋,习得一手精湛的西医手段,学成归国几十年来,在外科手术这一圈子很是受人尊崇,结果前头十年因为身份背景差点被磋磨死……
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几乎就在一夜之间,他从高高在上的主任医生变成阶下囚,被一伙自诩正义之士的男男女女反绑着拖拽到街上批斗游行,然后扔到牛棚外。
连可以遮身的片瓦都不给他留。
老刘头那时候还不算老,多少年养尊处优,除了做手术他几乎没有参加过体力劳动,哪里敌得过这些年轻力壮的小伙。
一跤摔掉了门牙,被按头剃了阴阳鱼。
拿笔杆子手术刀的手也被人踩在脚底,狠狠碾碎关节,他咬紧牙不求饶不认罪,当场痛得昏死过去。
往后的十年,每日的折磨都不重样。
因为家世实在太过丰厚,刘家被抓了典型,“勾结外敌”“崇洋媚外”这一桩桩罪名累及家人。
在他被拉下地狱之后两年,家中老人妻儿相继因病离世。
他失去精神支柱,一身傲骨碎成渣。
也是因为这,他年纪大了性情越发古怪,因为心理阴影,几乎把中医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但凡他和毕夏俩人同时给病人诊治,甭管是从哪方面着手,都要吵出个子丑寅卯。
中医西医原本就是南辕北辙的两样东西,根本就没有可比性。
学校领导原是聘请他来当教授,没想到他会对中医有这么大的成见,为了避免授课时发生什么事,暂时就把人安排在医务室。
毕竟,西医在外伤处理和应急救治这方面,见效很快。
万芳芳在食堂,刚给一个怀疑自己脑子里长了瘤子的同学辩论完,胃口多少受了点影响。
她无奈摇头,拿筷子戳了戳炖得不太烂糊的土豆,明明没病,非说有瘤子,没事找事吧……
老刘头审视怀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神经大条的她压根就没察觉。
“咳……”老刘头挑剔地顺便觑了一眼她碗里的饭菜,一个土豆,一个南瓜,底下全是白花花的大米饭。
不见一点荤腥,啧啧,真是素的可以。
比他的待遇差多了,活了六十多年,也就那十年吃糠咽菜过得不成人样,其他时候伙食都是荤素均衡营养搭配着来的。
万芳芳茫茫然抬头,嘴角还挂着一颗白米饭,看着有点呆。
老刘头面露嫌弃:“你看看,我有病吗?”
万芳芳听这话都听得麻木了,含在嘴里的土豆甚至有点夹生,她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老刘头是带了徒弟的,比他会做人。眼见着气氛有些冷场,连忙出声——
“你好同学,这是咱们学校医务室的刘医生,我是他的徒弟林三刀,是这样的……”
万芳芳勉强咽下土豆子,把视线落在他身上。
林三刀个子不高,瘦得隔着衣服都能看到凸起的根根肋骨,三十多岁,是村里的赤脚大夫。
然而,他只擅长各种外伤,头疼脑热的寻常小病他看不了,遭了众人嫌弃,只把他当牛马兽医使唤,捅牛p股给小崽子接个生修个蹄子缝个伤口什么的。
也算是看得起他了,生产队的牛,可比人地位还要尊贵。
他心地淳朴善良,在那黑暗的十年里无数次向老刘头伸出援手。
老刘头背后肩胛骨斜向下到大腿的那一长条平整的疤痕就出自他手。
老头偶尔照镜子,左右对称,密密麻麻,强迫症看了真是舒服到骨子里,这小子整整齐齐的缝合技术,天生就该是吃西医这碗饭的。
老刘头虽然脾气执拗偏激,但也知恩图报,一朝平反就把他收做了徒弟,他自己的手当初受了伤没有好的医疗条件,严重变了形,压根就拿不了手术刀了。
林三刀人如其名,拿起手术刀一点儿不见木讷,师父指哪儿打哪儿,下手极稳,毫无差错。
最近的几场急救外科手术,老刘头指挥,林三刀操刀,配合默契无间,堪称完美。
只待林三刀再多学一点,日后自己主导手术应也不是难事,毕竟,老刘头已经老了。
虽然他不肯承认这事。
林三刀一番巴拉巴拉巴拉,把二人的来历介绍清楚——
万芳芳心里有点儿没底,悄悄拿眼去看刘医生——
眼一眨,骷髅架子显现。
嗯,她眉毛一拧,忍不住皱起来——
一,肺上有阴影,大概是因为抽烟,证据在牙缝的烟垢上,那是怎么刷牙也没办法除掉的;
二,心脏的形状不太规则,跳动也显得后劲不足,有气无力似的,具体是哪儿不对她又说不上来;(她左右比较其他人的心脏,嗯,确实长得不一样,也确实后劲不足……)
三,胃底内壁颜色很有些深,整体有明显萎缩,大概率是胃溃疡;
四,胆囊有结石,肾脏有结石,一颗连一颗,密密麻麻,疼起来怕是要人命;(万芳芳仔细看这面有不耐的老头脸色,可真够能忍的,是个狠人啊……)
五,背上皮肤里有一条突兀笔直的线,像是缝合伤口的动物肠子,老头应该是疤痕体质,虽然缝得笔直,但是表面疤痕增生凸起,幸好不是个老太太;
六,手指关节粗大,骨缝连接处看着说不出的别扭,十根,全都这样;
七,阑尾红肿扭曲,显然是发炎了,据她所知,发病时应该也是会疼得生不欲死。
万芳芳心中升起怜悯,偷偷移开视线,正好对上还在滔滔不绝的林三刀,两人都沉默了……
老刘头起初不以为然,时间越长,无需多说,注意到这丫头视线每次都精准无误地在他身上的病灶处停留,一二三四五六七,他勃然色变,心中寒意一阵胜过一阵。